電影《阿娜答有點Blue》裡,身心科的加茂醫師對男主角髙崎幹夫說:「うつ病は『心の風邪』とも言われる病気です。」憂鬱症是一種也被叫做「心靈感冒」的疾病。
我雖然沒有被確診是憂鬱症,但確實有相當多憂鬱的情緒來自原生家庭,感覺心裡有一個很深、很深的巨大傷口,長年未能癒合,總是任憑它受傷又結痂、受傷又結痂,如今新舊疤痕已經將傷口填平,表面變得堅硬無比,看來似乎沒什麼大礙,我卻很清楚事實絕非如此。不面對傷口裡的東西,只是因沒有勇氣揭開,所以從來沒有好好地處理過。
當然,我可以選擇一輩子逃避面對,但其實這並不正確,也不健康。不明白的旁人總會說些風涼話:
「這有什麼關係呢?」
「有必要這麼誇張嗎?」
「和朋友聊一聊不就好了?」
「跟長輩有什麼好計較的?」
「忍一忍就過去啦。」
不是這樣的。
*
經過那家診所已經很多次,但一直都沒有進去過,直到那天發生了那件事,我的心又受傷了,在任憑它假裝自癒之前,我決定不再只是停留在用手機查詢「心理諮商」這四個字,於是打了電話預約——在平安夜那一天,我希望可以撕開最表面的那層痂,開始慢慢往下挖掘、探勘,即使最遙遠可能得回溯到童年,即使那可能會是一場極其痛苦的旅程,我知道我必須這麼做。
診所環境乾淨、明亮、溫馨,諮商室外頭擺放著植栽,一切都讓人情緒平穩。諮商心理師先讓我填寫保密協議書,接著引領我走進諮商室、坐上沙發,她則是坐在角落的辦公椅上,用溫暖而輕柔,口齒清晰卻毫無侵略性的語氣問了我第一句話:
「妳今天⋯⋯有什麼事要跟我聊聊嗎?」
面對這個問題,我一時之間千言萬語也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。其實我沒怎麼準備,但或許為了眼前這一刻,我已經累積了十幾年吧。
我挑了一件最近的事情說:「嗯,就我最近養了一隻狗,但我媽說不可以……」
剎那間,淚腺閘門抵擋不住滿心湧出的悲傷,眼淚就這樣洶湧流下。竟然是這樣開場,真是太荒謬了。
*
或許是因為自己長年來很習慣透過語言、文字來描述生活,諮商的過程中我並沒有太多遲疑,只是要在有限的時間裡爬梳過往人生,卻不是那麼容易。儘管和這位心理師是第一次碰面,但我信任她的專業,也很清楚心理師和當事人不能有「雙重關係」(雙方不能成為朋友,或產生其他生活交集),因此完全不需要和她「交換心事」,就能夠真正放心地對她傾訴各種生命裡的細節。
對談中,她經常穿插的句子是:
「妳現在……有很多情緒。」
「這真的是很不容易。」
「妳剛剛這一段,說話的速度愈來愈快。」
「我整理一下妳剛剛說的……」
「諮商」和「閒聊」最大的不同,在於諮商有方向、有目的、可療癒,而且是絕對保密的治療,最讓我感覺自在的,就是能夠被無條件傾聽,而且絕不會被擅加論斷。一位專業的諮商心理師不會輕易告訴當事人「該怎麼做」,而是更著重在釐清個案心中的想法,所以她經常在段落之間提出這個問題:
「妳這樣做(說)了之後,心裡有什麼感覺?」
當然,我可以說「我不知道」,因為「不知道」也是一種感受。不過,我總會稍加思考,整理出屬於那個瞬間的答案。
「嗯,我覺得——」
*
「雖然我們談了很多妳媽媽的事,但還是要回到妳身上,因為來做諮商的是妳。」
在生活中,我們總有茫然的時候,就像在人生地圖上短暫迷途、困在原地,不知該何去何從。面對難以抒發的情緒、難有標準答案的議題,除了透過書寫、閱讀、耍廢、與親朋好友聊一聊來紓解壓力,其實也很適合接受心理諮商。在這挖掘和探索的過程中,諮商心理師彷彿一位專業導遊,不輕易出言干涉,僅僅協助我們攤開人生地圖,透過各種方式觀察其中某個過不去的片段,鍛造出一把突破困境的鑰匙,讓我們找到下一步的方向。
如果肩頸僵硬時,我們會找按摩師鬆筋解痛,那麼當心靈失去了彈性,當然也可以透過諮商來按摩心靈、調養情緒,適時地疏通那些經年累月囤積的壓力。
那天走出診間,天氣陰陰的不算晴朗,但我心中的烏雲好像被撥開了一點點,讓幾束陽光輕輕地鑽過烏雲的縫隙,灑落心田。我想起《阿娜答有點Blue》片尾,髙崎晴子說的最後一句話:
「どんな夜も明けない夜はない。たとえ明けた空が曇りだとしても、夜よりはずっと明るいのだから。」再黑的夜晚都將迎接破曉來臨,就算天亮時烏雲密佈,也遠比暗夜更加光明。
原來諮商是這種撥雲見日的感覺,其實我早就該來了呀。